第六章
中華奇書金瓶梅 by 蘭陵笑笑生
2018-5-28 06:01
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閑遇雨
詞曰:
別後誰知珠分玉剖。忘海誓山盟天共久,偶戀著山雞,輒棄鸞儔。從此簫郎淚暗流,過秦樓幾空回首。縱新人勝舊,也應須壹別,灑淚登舟。
卻說西門慶去了。到天大明,王婆拿銀子買了棺材冥器,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,歸來就於武大靈前點起壹盞隨身燈。鄰舍街坊都來看望,那婦人虛掩著粉臉假哭。眾街坊問道:“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?”那婆娘答道:“因害心疼,不想壹日日越重了,看看不能勾好。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,好是苦也!”又哽哽咽咽假哭起來。眾鄰舍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,不好只顧問他。眾人盡勸道:“死是死了,活的自要安穩過。娘子省煩惱,天氣暄熱。”那婦人只得假意兒謝了,眾人各自散去。王婆擡了棺材來,去請仵作團頭何九。但是入殮用的都買了,並家裏壹應物件也都買了。就於報恩寺叫了兩個禪和子,晚夕伴靈拜懺。不多時,何九先撥了幾個火家整頓。
且說何九到巳牌時分,慢慢的走來,到紫石街巷口,迎見西門慶。叫道:“老九何往?”何九答道:“小人只去前面殮這賣炊餅的武大郎屍首。”西門慶道:“且停壹步說話。”何九跟著西門慶,來到轉角頭壹個小酒店裏,坐下在閣兒內。西門慶道:“老九請上坐。”何九道:“小人是何等人,敢對大官人壹處坐的!”西門慶道:“老九何故見外?且請坐。”二人讓了壹回,坐下。西門慶分付酒保:“取瓶好酒來。”酒保壹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,壹面燙上酒來。何九心中疑忌,想道:“西門慶自來不曾和我吃酒,今日這杯酒必有蹊蹺。”兩個飲勾多時,只見西門慶向袖子裏摸出壹錠雪花銀子,放在面前說道:“老九休嫌輕微,明日另有酬謝。”何九叉手道:“小人無半點效力之處,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!若是大官人有使令,小人也不敢辭。”西門慶道:“老九休要見外,請收過了。”何九道:“大官人便說不妨。”西門慶道:“別無甚事。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錢。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,凡百事周全,壹床錦被遮蓋則個。”何九道:“我道何事!這些小事,有甚打緊,如何敢受大官人銀兩?”西門慶道:“妳若不受時,便是推卻。”何九自來懼西門慶是個把持官府的人,只得收了銀子。又吃了幾杯酒,西門慶呼酒保來:“記了帳目,明日來我鋪子內支錢。”兩個下樓,壹面出了店門。臨行,西門慶道:“老九是必記心,不可泄漏。改日另有補報。”分付罷,壹直去了。
何九接了銀子,自忖道:“其中緣故那卻是不須提起的了。只是這銀子,恐怕武二來家有說話,留著倒是個見證。”壹面又忖道:“這兩日倒要些銀子攪纏,且落得用了,到其間再做理會便了。”於是壹直到武大門首。只見那幾個火家正在門首伺候。王婆也等的心裏火發。何九壹到,便間火家:“這武大是甚病死了?”火家道:“他家說害心疼病死了。”何九入門,揭起簾子進來。王婆接著道:“久等多時了,陰陽也來了半日,老九如何這咱才來?”何九道:“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,來遲了壹步。”只見那婦人穿著壹件素淡衣裳,白布[髟狄]髻,從裏面假哭出來。何九道:“娘子省煩惱,大郎已是歸天去了。”那婦人虛掩著淚眼道:“說不得的苦!我夫心疼病癥,幾個日子便把命丟了。撇得奴好苦!”這何九壹面上上下下看了婆娘的模樣,心裏暗道:“我從來只聽得人說武大娘子,不曾認得他。原來武大郎討得這個老婆在屋裏。西門慶這十兩銀子使著了!”壹面走向靈前,看武大屍首。陰陽宣念經畢,揭起千秋幡,扯開白絹,定睛看時,見武大指甲青,唇口紫,面皮黃,眼皆突出,就知是中惡。傍邊那兩個火家說道:“怎的臉也紫了,口唇上有牙痕,口中出血?”何九道:“休得胡說!兩日天氣十分炎熱,如何不走動些!”壹面七手八腳葫蘆提殮了,裝入棺材內,兩下用長命釘釘了。王婆壹力攛掇,拿出壹吊錢來與何九,打發眾火家去了,就問:“幾時出去?”王婆道:“大娘子說只三日便出殯,城外燒化。”何九也便起身。那婦人當夜擺著酒請人,第二日請四個僧念經。第三日早五更,眾火家都來扛擡棺材,也有幾個鄰舍街坊,吊孝相送。那婦人帶上孝,坐了壹乘轎子,壹路上口內假哭“養家人”。來到城外化人場上,便教舉火燒化棺材。不壹時燒得幹幹凈凈,把骨殖撒在池子裏,原來齋堂管待,壹應都是西門慶出錢整頓。
那婦人歸到家中,樓上設個靈牌,上寫“亡夫武大郎之靈”。靈床子前點壹盞琉璃燈,裏面貼些經幡錢紙、金銀錠之類。那日卻和西門慶做壹處,打發王婆家去,二人在樓上任意縱橫取樂,不比先前在王婆家茶房裏,只是偷雞盜狗之歡。如今武大已死,家中無人,兩個肆意停眠整宿。初時西門慶恐鄰舍瞧破,先到王婆那邊坐壹回,落後帶著小廝竟從婦人家後門而入。自此和婦人情沾意密,常時三五夜不歸去,把家中大小丟得七顛八倒,都不歡喜。正是:
色膽如天不自由,情深意密兩綢繆。
貪歡不管生和死,溺愛誰將身體修。
只為恩深情郁郁,多因愛闊恨悠悠。
要將吳越冤仇解,地老天荒難歇休。
光陰迅速,日月如梭,西門慶刮剌那婦人將兩月有余。壹日,將近端陽佳節,但見:
綠楊裊裊垂絲碧,海榴點點胭脂赤。微微風動幔,颯颯涼侵扇。處處過端陽,家家共舉觴。
卻說西門慶自嶽廟上回來,到王婆茶坊裏坐下。那婆子連忙點壹盞茶來,便問:“大官人往那裏來?怎的不過去看看大娘子?”西門慶道:“今日往廟上走走。大節間記掛著,來看看六姐。”婆子道:“今日他娘潘媽媽在這裏,怕還未去哩。等我過去看看,回大官人。”這婆子走過婦人後門看時,婦人正陪潘媽媽在房裏吃酒,見婆子來,連忙讓坐。婦人笑道:“幹娘來得正好,請陪俺娘且吃個進門盞兒,到明日養個好娃娃!”婆子笑道:“老身又沒有老伴兒,那裏得養出來?妳年小少壯,正好養哩!”婦人道:“常言小花不結老花兒結。”婆子便看著潘媽媽嘈道:“妳看妳女兒,這等傷我,說我是老花子。到明日還用著我老花子哩!”說罷,潘媽道:“他從小是這等快嘴,幹娘休要和他壹般見識。”王婆道:“妳家這姐姐,端的百伶百俐,不枉了好個婦女。到明日,不知什麽有福的人受的他起。”潘媽媽道:“幹娘既是撮合山,全靠幹娘作成則個!”壹面安下鍾箸,婦人斟酒在他面前。婆子壹連陪了幾杯酒,吃得臉紅紅的,又怕西門慶在那邊等候,連忙丟了個眼色與婦人,告辭歸家。婦人知西門慶來了,因壹力攛掇他娘起身去了。將房中收拾幹凈,燒些異香,從新把娘吃的殘饌撇去,另安排壹席齊整酒肴預備。
西門慶從後門過來,婦人接著到房中,道個萬福坐下。原來婦人自從武大死後,怎肯帶孝!把武大靈牌丟在壹邊,用壹張白紙蒙著,羹飯也不揪采。每日只是濃妝艷抹,穿顏色衣服,打扮嬌樣。因見西門慶兩日不來,就罵:“負心的賊,如何撇閃了奴,又往那家另續上心甜的了?把奴冷丟,不來揪采。”西門慶道:“這兩日有些事,今日往廟上去,替妳置了些首飾珠翠衣服之類。”那婦人滿心歡喜。西門慶壹面喚過小廝玳安來,氈包內取出,壹件件把與婦人。婦人方才拜謝收了。小女迎兒,尋常被婦人打怕的,以此不瞞他,令他拿茶與西門慶吃。壹面婦人安放桌兒,陪西門慶吃茶。西門慶道:“妳不消費心,我已與了幹娘銀子買東西去了。大節間,正要和妳坐壹坐。”婦人道:“此是待俺娘的,奴存下這桌整菜兒。等到幹娘買來,且有壹回耽擱,咱且吃著。”婦人陪西門慶臉兒相貼,腿兒相壓,並肩壹處飲酒。
且說婆子提著個籃兒,走到街上打酒買肉。那時正值五月初旬天氣,大雨時行。只見紅日當天,忽被黑雲遮掩,俄而大雨傾盆。但見:
烏雲生四野,黑霧鎖長空。刷剌剌漫空障日飛來,壹點點擊得芭蕉聲碎。狂風相助,侵天老檜掀翻;霹靂交加,泰華嵩喬震動。洗炎驅暑,潤澤田苗,正是:江淮河濟添新水,翠竹紅榴洗濯清。
那婆子正打了壹瓶酒,買了壹籃菜蔬果品之類,在街上遇見這大雨,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,用手帕裹著頭,把衣服都淋濕了。等了壹歇,那雨腳慢了些,大步雲飛來家。進入門來,把酒肉放在廚房下,走進房來,看婦人和西門慶飲酒,笑嘻嘻道:“大官人和大娘子好飲酒!妳看把婆子身上衣服都淋濕了,到明日就教大官人賠我!”西門慶道:“妳看老婆子,就是個賴精。”婆子道:“也不是賴精,大官人少不得賠我壹匹大海青。”婦人道:“幹娘,妳且飲盞熱酒兒。”那婆子陪著飲了三杯,說道:“老身往廚下烘衣裳去也。”壹面走到廚下,把衣服烘幹,那雞鵝嗄飯切割安排停當,用盤碟盛了果品之類,都擺在房中,燙上酒來。西門慶與婦人重斟美酒,交杯疊股而飲。西門慶飲酒中間,看見婦人壁上掛著壹面琵琶,便道:“久聞妳善彈,今日好夕彈個曲兒我下酒。”婦人笑道:“奴自幼粗學壹兩句,不十分好,妳卻休要笑恥。”西門慶壹面取下琵琶來,摟婦人在懷,看著他放在膝兒上,輕舒玉筍,款弄冰弦,慢慢彈著,低聲唱道:
冠兒不帶懶梳妝,髻挽青絲雲鬢光,金釵斜插在烏雲上。喚梅香,開籠箱,穿壹套素縞衣裳,打扮的是西施模樣。出繡房,梅香,妳與我卷起簾兒,燒壹炷兒夜香。
西門慶聽了,歡喜的沒入腳處,壹手摟過婦人粉頸來,就親了個嘴,稱誇道:“誰知姐姐有這段兒聰明!就是小人在構欄三街兩巷相交唱的,也沒妳這手好彈唱!”婦人笑道:“蒙官人擡舉,奴今日與妳百依百順,是必過後休忘了奴家。”西門慶壹面捧著他香腮,說道:“我怎肯忘了姐姐!”兩個[歹帶]雨尤雲,調笑玩耍。少頃,西門慶又脫下他壹只繡花鞋兒,擎在手內,放壹小杯酒在內,吃鞋杯耍子。婦人道:“奴家好小腳兒,妳休要笑話。”不壹時,二人吃得酒濃,掩閉了房門,解衣上床玩耍。王婆把大門頂著,和迎兒在廚房中坐地。二人在房內顛鸞倒鳳,似水如魚。那婦人枕邊風月,比娼妓尤甚,百般奉承。西門慶亦施逞槍法打動。兩個女貌郎才,俱在妙齡之際。
寂靜蘭房簟枕涼,佳人才子意何長。
方才枕上澆紅燭,忽又偷來火隔墻。
粉蝶探香花萼顫,蜻蜓戲水往來狂。
情濃樂極猶余興,珍重檀郎莫相忘。
當日西門慶在婦人家盤桓至晚,欲回家,留了幾兩散碎銀子與婦人做盤纏。婦人再三挽留不住。西門慶帶上眼罩,出門去了。婦人下了簾子,關上大門,又和王婆吃了壹回酒,才散。正是:
倚門相送劉郎去,煙水桃花去路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