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旱洪
六朝清羽記 by 弄玉&龍璇
2021-5-10 20:24
林間遠遠傳來花苗人用樹葉吹出的啃聲。祁遠扯了片葉子,用啃聲回應。
“他們在林子裏等。”
祁遠臉色發黃地苦笑道:“早知道我也不進村了,壹晚上都沒合眼。”
朱老頭興致不錯,騎著他的瘦驢眉飛色舞地說道:“昨晚我可做了個好夢,夢到壹個仙女從天上飛下來,死乞白賴要給老頭我做老婆。仙女頭發那個長啊,味道那個香啊……我飛啊飛啊……”
吳戰威砍開壹片巨大的蕨葉,笑道:“妳不會是夢到姓葉的老太婆了吧。”
朱老頭“吭哧“幾聲,惱羞成怒地說道:“胡說!”
祁遠道:“朱老頭,妳那會兒說人家兒女雙全,子孫成群──那不是當面罵人家的嗎?”
“怎是罵人呢?怎是罵人呢?”
朱老頭不高興地嚷嚷道:“我說的不都是好話嗎?”
“好話?”
祁遠嗤了壹聲,“人家無兒無女,老公也早死了,妳還說她往後兒女雙全,那不是找罵嗎?”
朱老頭悻悻然說道:“老公死了怎麽著?難道不能再嫁?”
“成,妳去跟她說去。”
朱老頭“哼哼“兩聲。”說就說!俺走南闖北幾十年,怕過什麽!”
說著他忽然兩手抱住肚子,慘叫壹聲:“哎喲……我的親娘哎……”
朱老頭從驢背上滾下來,捂著肚子連滾帶爬鉆進蕨叢,片刻後“澎”的壹聲悶響,壹股臭氣彌漫著飄來。
“呸!呸!”
吳戰威等人笑罵道:“朱老頭,要出恭妳也不滾遠點兒。”
朱老頭在蕨叢裏“哼哼唧唧“老半晌,才勉強提著褲子出來。他那張瘦臉顏色發青,壹邊走壹邊彎腰吃力地捧著肚子,哼哼道:“親娘哎……這是吃著啥東西了?差點把腸子都拉出來……”
“該!”
石剛道:“把壹肚子的壞水都拉出來,妳就消停了。”
朱老頭用手指戳著石剛:“石頭,妳就學壞吧,我這麽大歲數,還咒我,缺德不缺德啊……哎喲!”
壹句話沒說完,朱老頭又提著褲子,屁滾尿流地鉆進蕨叢。
眾人壹陣轟笑,祁遠也齜了齜牙,笑容卻有些發僵。
還沒走到花苗人的地方,朱老頭就拉了五六次。最後壹次從林子裏出來,老頭連腰都直不起來,眼窩也陷了下去,走路直打晃。
程宗揚道:“雲老哥,情形有些不對啊。”
雲蒼峰拈須低笑壹聲,“這就對了。朱老頭這會兒吃點苦頭,總比糊糊塗塗送了命強。”
“是姓葉的老媼做的手腳?”
祁遠道:“萬壹朱老頭拉肚子走不動路,咱們陷在這大山裏,可就麻煩了。”
雲蒼峰搖了搖手,“不妨。那老媼若是動了殺心,他豈能活到此時?如今只是拉拉肚子,這朱老頭已經是運氣了。”
朱老頭死狗壹樣趴在驢上,只剩下哼哼的力氣。石剛把水囊遞過去,“早上燒的熱水,還溫著呢,喝壹口。”
朱老頭哼哼道:“石頭啊,我就知道妳心好……這水大爺不暍了,給大爺拿點酒……”
石剛氣不打壹處來,“都這時候上了還饞酒,泄死妳拉倒!”
面前的蕨葉忽然“嘩啦“壹聲,倒了下去,壹名胸口剌著紋身,肩膀包著繃帶的精壯漢子現出身來。
“卡瓦!”
程宗揚叫道。
趕來接應的花苗漢子壹笑,露出壹口雪白的牙齒。”山神庇佑,我們打了壹頭野豬,已經燒好在等妳們。”
林中的空地上生起壹堆篝火,上面架著壹頭比牛犢還大的野豬。武二郎赤膊立在火邊,正拎著刀,兩眼緊盯著火候,將烤透的豬肉壹片片切下來,挑在蕨葉上。
這廝在商隊裏屬於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主,和花苗人在壹起立刻換了副嘴臉,殷勤得令人齒冶。程宗揚諷刺道:“二爺,勤快啊。”
武二郎嘿嘿笑了兩聲,對程宗揚的諷刺毫不在意,顯然心情不壞。
程宗揚笑咪咪道:“二爺這是給花苗當上門女婿了?往後不打算跟咱們壹起走了吧?”
武二郎小心切下野豬後腿壹塊烤得金黃油亮的好肉,對躍躍欲試的阿夕道:“這是給族長的,別碰!”
阿夕哼了壹聲,又白了程宗揚壹眼,嘟著嘴走開。
武二郎這才說道:“反正順路,到了白夷族再說。”
“什麽叫到了白夷族再說?”
武二郎不耐煩地說道:“反正誤不了妳的事。餵,再給我壹個銀銖。”
這些日子程宗揚大致了解到貨幣在這個世界的購買力。在南荒壹枚銀銖差不多能買壹百斤稻米,或者夠壹個人壹個月基本生活費用的開銷。事實上南荒流通的大多是成串的銅銖,每串壹千枚,稱為壹貫。由於銀銖稀少,壹枚銀銖差不多能換壹百壹十枚銅銖,比內陸的折換率還高了百分之十。
程宗揚戒備地說道:“做什麽?”
“少廢話,給不給吧?”
“不給!”
見程宗揚態度堅決,武二郎軟了下來,“大不了二爺多給妳幹壹個月。快點兒,二爺有急用。”
“急用個屁啊!這荒郊野外,妳拿銀銖往哪兒花?”
“妳管我呢!有用就是有用,就壹個!”
正說著,壹個女子從林中出來。她身材頎長,細腰豐臀,鳳目紅唇,容貌比鬢側的鮮花還要艷麗。她披著壹條嶄新的絲綢,整匹緞子沒有裁剪,綢端從肩頭繞過,然後從背後橫纏,裹住高聳的酥胸。再從腋下折了壹彎,斜著從白滑的腰肢掠過,束在腰間。綢尾低垂掩在她修長的小腿中央。
那匹絲綢是純白的顏色,上面繪壹朵碩大的牡丹花,花枝金紅交錯,色彩艷麗奪目。這樣的絲綢只能用來做外衣,絲綢質感強,又是白色,若是身材略差壹些,皮膚稍暗壹些,都難以穿出那種華美的效果。而花苗的女族長卻把這絲綢當成褻衣,直接拿來貼身穿著。她身材出眾,雪白的肌膚與絲綢華麗的光澤交相輝映,未經裁剪的綢緞隨便往身上壹披,就仿佛是給她量身定制的壹樣精美絕倫,襯著她雕塑壹樣艷麗的五官,更顯得體態豐秾合度,雪膚花貌艷光四射。
程宗揚羨慕地悄聲道:“武二,原來妳拿了我的絲綢,是討好族長來了。看不出妳這家夥傻大黑粗的,竟然還有這種手段。好艷福啊,武二。”
武二郎得意洋洋地說道:“妳以為呢。”
接著又虎起臉,“給個銀銖!不給就搶了啊。”
“我就不明白了,這鬼地方有錢也花不出去,妳要銀銖幹嘛?”
說著程宗揚目光壹閃,看到蘇荔胸側嵌著壹枚亮晶晶的物體。那絲綢壹角掖在她胸口,兩團飽滿而充滿彈性的乳峰高高聳起,露出胸部白嫩的乳肉。上次給武二郎的那枚銀銖,這時就嵌在她胸側絲綢交疊的地方。銀銖中間打了個圓孔,被作成壹枚鈕扣,防止絲綢光滑的表面從胸前滑脫。
“哦!原來……”
程宗揚豎起手指,壹瞬間恍然大悟。
武二郎壹把捂住程宗揚的嘴,飛快地朝四周看了壹眼,壓低聲音說道:“別說!”
武二這廝看起來生猛,心思可夠活的。看到花苗人對絲綢的喜愛,這廝就動了心,從程宗揚手裏敲了匹上好的絲綢來討好蘇荔。蘇荔果然愛不釋手,地處荒郊,無處裁剪,她直接拿整匹絲綢做了衣物,大大方方就穿了出來。
絲綢本身柔軟光滑,既沒有系帶又沒有扣眼,根本無法固定。武二好人做到底,把自己唯二枚銀銖拿出來,送給蘇荔作鈕扣。但銀銖只有壹枚,這會兒只系了絲綢上面壹角,下面還沒有系。也就是說,蘇荔絲綢下面的身子都是光著的。
這也難怪,對於生長在南荒的蠻夷來說,多半還沒有內褲的概念。
程宗揚忍笑摸出壹枚銀銖,低聲道:“武二,這扣子不會是妳幫她系的吧?
手可夠巧的。”
武二郎壹把搶過銀銖,手壹揮,把程宗揚扔了出去。好在程宗揚現在身手比當初來的時候敏捷了許多,落地晃了兩步,總算沒有當場出醜。
搶到銀銖,武二郎立刻搖頭擺尾地跑過去找蘇荔。蘇荔笑著接過銀銖,兩人壹同走進樹叢。
再出現時,蘇荔下身的絲綢已經折成裙狀,綢尾從裙內掖起。那枚銀銖綴在她腰側,上面打了孔,用細皮繩穿著。
程宗揚遠遠朝武二郎豎起拇指,又比了個不懷好意的手勢。武二郎揚起臉,只當沒看到。
接下來壹連幾天,眾人都在朱老頭帶領下跋山涉水。這壹路都是沒有人跡的荒野,即使雲蒼峰這樣的老江湖也沒走過。除了前幾天那個掛著四兇煞的村子,再沒有遇到半個生人。
隨著往南荒腹地的深入,身邊的景物也不住變化。連綿的山脈阻擋了潮暖氣流的進入,蕨葉叢生的雨林漸漸被裸露的紅土所代替,土地的貧瘠使植被漸漸稀少,不多的灌木也越來越矮,這裏每壹寸土地都仿佛從來沒有人行走過,充滿了洪荒氣息。商隊行走在寂寥的荒野中,身後只有壹串零亂的腳印,仿佛他們是這片天地間唯壹的行人。
朱老頭拉了兩天才止住,整個人像是丟了半條命。整天有氣無力地趴在驢背上,壹副要死不活的樣子,不過壹到吃飯的時候就精神抖擻。
“人是鐵,飯是鋼!”
朱老頭振振有辭地說:“我老人家活這麽大歲數,靠的就是胃口好!甭管什麽病,只要放開吃,都能降得住!小程子,這可是我老人家的不傳秘方,妳可記住了,千萬別告訴旁人。”
“妳就放壹萬個心吧。我丟不起那臉。”
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:“朱老頭,這都是第五天了,咱們這會兒在什麽鬼地方?我可打聽過了,白夷族那地方山清水秀,這荒山野嶺的,連耗子都沒有,妳不是領錯路了吧?”
“妳聽誰說的?”
朱老頭嗤之以鼻,“白夷那地兒就是個大水池子,挨著個破山,什麽山清水秀?那不扯的嗎?”
程宗揚沒打算跟他爭辯,“問題是咱們離白夷族還有多遠?妳沒見雲執事那麽穩重的人,這兩天都有些著急嗎?”
朱老頭大剌剌道:“他急不急的,關我屁事。”
程宗揚道:“恐怕還真關妳老人家屁股的事。如果耽誤了我們辦事,雲執事壹怒之下,往妳主子那兒告壹狀。嘿嘿……”
朱老頭臉上變色,小心說道:“不會吧?雲執事可是個厚道人啊。”
程宗揚拍了拍他的肩,安慰道:“放心吧。他厚道,我不厚道。向導的錢我還出了壹半呢。壹天二十個銀銖,妳怎麽不去搶呢?”
朱老頭苦著臉道:“我不就是想多走兩天,多掙點兒錢當棺材本嗎?”
“這會兒說實話了?”
程宗揚道:“我就看著妳這老家夥不老實,帶著我們在山裏瞎轉呢。壹句話,明天到不了白夷族,妳的棺材本兒就可以省了。咱們直接刨個坑,把妳壹埋,要什麽棺材。”
“要去白夷族還不簡單?”
朱老頭突然間振作精神,快跑幾步竄上驢背,扯開喉嚨喊道:“快跑啊!過蛟了!”
眾人沿著壹條幹涸的山澗行走,腳邊只有壹股涓涓細流。朱老頭突然來這壹嗓子,大夥兒都是壹驚。程宗揚正要開罵,卻見清澈的溪水像混了泥沙壹樣,突然變得渾濁。緊接著,壹陣悶雷般的聲音從上遊傳來。
眾人立刻反應過來,花苗人動作最迅速,四名漢子猿猴壹樣攀上河岸,將族人壹壹接應上來,戴著面紗的新娘裙子太長,不小心絆住,險些摔倒,被蘇荔壹把扶住。
白湖商館剩下的人已經不多,但壹半都是走過南荒的,動作也不慢,祁遠、吳戰威、小魏分別拽著壹名奴隸爬上了河岸,又拽住騾馬的韁繩往岸上扯。雲氏商會的軍士雖然訓練有素,卻沒經歷過山洪,突遇變故,他們都習慣性地望向易虎,等待首領的命令,動作反而落在了眾人之後。
易虎迅速發出指令,易彪背起雲蒼峰,手腳並用爬到河岸高處,接著軍士牽著馬蜂擁上岸。忙亂中,兩名軍士落在後面。那陣悶雷般的轟鳴越來越近,已經上岸的易虎暍道:“棄馬!”
壹邊躍了下去。
身在半空,易虎就展臂揮出背後的尖槍。壹名軍士揚手攀住槍桿,易虎腰身壹擰,將他甩到岸上。這邊易彪也跳了下來,河道裏還有幾匹騾馬沒來得及拉上來,他壹把扯斷馬匹的背帶,將貨物甩到岸上,然後去扯另壹名同伴。
程宗揚已經牽著黑珍珠上了岸,凝羽壹手挽住韁繩,壹手扶著他的肩膀。奔騰的水聲越來越近,仍留在河道裏的馬匹都嘶鳴起來。接著壹股混著泥土紅色的河水從河道拐彎處沖出,仿佛狂奔的烈馬,吼叫著闖入河道,將兩側的巖石都帶得滾到水中。
水壹向給人溫柔婉靜的感覺,然而壹旦形成山洪,卻有著山崩地裂的威勢。
剛才還是涓涓細流的小溪水位壹瞬間升到丈許高,奔騰的怒流仿佛要將腳下的河岸撕碎。
巨大的轟鳴聲震耳欲聾,令人為之色變。
易虎已經挺槍刺進巖縫,只需要壹縱身就能上岸。而易彪和那同伴還留在河道間,身後就是壹人多高的洪峰。易虎吸了口氣,把尖槍從巖縫中拔出,迎著洪水躍去,擡槍壹挑,槍鋒準確地從易彪腰側刺過,穿透他衣內的戰甲,接著力貫雙臂,將易彪高大的身體甩了起來。
山洪來得極快,易彪還在半空,浪頭已經卷過他剛才立足的位置。那名沒來得及上岸的同伴身影壹晃,像根稻草般被山洪卷走。易虎本來還有機會脫身,他卻大暍壹聲,手臂陡然伸長尺許,從水中將那名軍士撈出,拋到岸上。
那軍士蒼白而年輕的面孔壹閃而過,與雲氏商會的其他護衛相比,他身材單薄了許多,人在半空,他四肢徒勞地掙紮著,想抓住什麽憑藉。
山洪卷來,易虎沈腰坐馬,腳下使出千斤墜,釘子壹樣牢牢釘在土中,挺身硬生生挨了洪峰壹擊,腳下沒有挪動分毫。
眾人緊懸的心臟略微松懈壹些。易彪張臂抱住那名軍士,推到河岸高處。他顧不上喘息,就返身去接應易虎。就在這時,壹塊半人大小的巖石夾在混濁的浪花中,從上遊滾下,重重砸在易虎胸口。那名剽悍的漢子悶哼壹聲,嘴角湧出壹股血絲。就在眾人註視中,易虎雄壯的身軀慢慢向後坐倒,隨即被洪水吞沒。
易彪沖到岸邊,奮不顧身地想要跳下去,卻被吳戰威攔腰死死抱住,吼道:“妳想死啊!”
浪頭打在岸上,腳下的山巖也仿佛在抖動,眾人紛紛往高處躲避。水流漫過河岸,只有易彪和吳戰威兩個在齊膝深的水中扭打著。
良久,易彪不再掙紮,他跪在水邊,虎目緊緊盯著洪水。那名被易虎舍命救上來的軍士渾身都濕透了,在岸上身體發抖。
山洪來得極快,去得也快。前後不到二十分鐘,洶湧的洪峰就奔往下遊,只留下滿是泥沙的河道。留在河道裏的幾匹健馬走騾都被洪水卷走,其中壹匹戰馬被沖到岸邊的亂石上,渾身的骨骼都被撞碎,蜷成壹團。
吳戰威低聲道:“別看了。說不定已經沖出了二壹十裏。”
說著他咧了咧嘴,“走南荒是刀口舔血的勾當,比的就是誰命大。運氣不好,二十年後還是壹條好漢!”
“他是我哥。”
易彪的聲音像破了的風箱壹樣沙啞。
吳戰威去拍他肩膀的手僵在半空。
雲蒼峰微嘆壹聲:“南荒之行九死壹生,但貴主人心意已決……”
易彪久久跪在岸邊,最後他重重磕了個頭,站起來抹了把臉上的水跡,頭也不回地朝岸上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