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762章 阿蓮的故事（六）

　　阿蓮想起來了，不管是出境還是入境，鄭小姐和她走的都是不同的兩條通道，出境的時候，鄭小姐和她說，我是臺胞，我帶著虎虎方便壹點，不然他們會亂問。
　　入境的時候，她又和阿蓮說，我是臺灣人，入境連隊都不用排，妳要去那邊排隊，虎虎給我。
　　虎虎平時就是鄭小姐抱得多，阿蓮抱得少，阿蓮又是第壹次出境，心裏不免有些緊張，有鄭姐姐在邊上不停地幫她出主意，她當然巴不得，現在看來，他們是早就已經計劃好的。
　　阿蓮不知道的是，其實虎虎，早就已經在臺北落了戶，他是臺北人，進出當然都不會有問題。
　　從阿蓮到深圳的那天，她住的那個套房，根本就不是醫院的病房，而是醫院臺幹的宿舍，在阿蓮入住之前，鄭小姐已經辦理了住院手續，反正醫院辦手續又不看身份證的，就是看又有什麽問題，那家醫院，是他們家出資開的。
　　最初開這家醫院的目的，是因為大陸的醫療條件不太好，而他們的很多客戶，又在大陸辦了廠，開這家醫院，就是為在大陸的臺商臺幹提供服務的，從醫生到院長，都是他們金控公司從臺大醫院和長榮，挖來派過去的，在兩岸都小有名氣。
　　鄭小姐到了這裏，自然是呼風喚雨。
　　阿蓮所有的檢查，都是醫生和護士上門做的，包括最後送進產房，躺在手術床上的那個產婦的名字，也叫鄭麗文，而不是她阿蓮。
　　虎虎出生以後，由醫院開具的虎虎的出生證明，上面的父母親也是鄭麗文和林兆豐，那是臺資醫院，父母親又都是中華民國籍，虎虎的出生證，連公證都不需要公證，寄回臺灣就入了戶，鄭小姐出入境提交的戶口本上，已經有虎虎的名字。
　　就是沒有，又有什麽關系，鄭小姐和阿蓮說，妳們大陸是官僚政治，我們臺灣是黑金政治，在臺灣，還沒有我們家辦不成的事情，壹切辦得很正式，只是不想引起更多人註意而已。
　　妳說，好妹妹，妳說虎虎是妳的兒子，妳有什麽可以證明？不管是在大陸還是臺灣，妳有壹點能證明虎虎是妳兒子的東西嗎？
　　鄭小姐問。
　　阿蓮倒吸了壹口涼氣，直覺得萬念俱灰，鄭小姐說的沒錯，自己確實是壹丁點的證明也拿不出，唯壹能證明的，也就是居委會的那幾個人，但他們能證明的，只是妳大過肚子，又怎麽證明得了妳肚子裏的小孩，就是虎虎？
　　那時又還沒有DNA親子鑒定，就是請再聰明的判官來判案，看看虎虎，對鄭小姐比對阿蓮還親熱，大概都會認為，虎虎是鄭小姐的兒子。
　　“原來妳從虎虎生下來的那天開始，每天都要抱著他，就是為了這壹天？”阿蓮看著鄭小姐，悲憤地問。
　　鄭小姐說，剛開始這確實是計劃中的事，但沒多久，我就真的喜歡上了虎虎，他那個小手，在我臉上摸著的時候，妳知道嗎，我的心都要融化掉了。
　　很多時候，我看著他，我自己都覺得，他好像真的就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。
　　阿蓮坐在那裏，心如刀絞，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，她感覺自己的兒子，離自己越來越遠，自己就要失去自己的虎虎了，她連媽都沒有來得及聽他叫壹聲，她就要失去他了。
　　鄭小姐坐過來，抱著阿蓮，也哭了起來，她說，我知道妳很難受，我知道，我也是沒有辦法，我這種人，就是要被雷劈的，但我沒有辦法，真的，妳就當是幫幫我好嗎，阿蓮，妳就當我是妳的親姐，幫幫姐。
　　我給妳錢，我給妳很多的錢，阿蓮，我給妳壹百萬美金，這筆錢，讓妳回去大陸，可以壹輩子都不用愁了，阿蓮，妳再去找壹個好男人，再去生壹個小孩，好不好阿蓮，妳年輕，妳還可以生，但姐是壹點辦法也沒有了，阿蓮。
　　阿蓮壹個勁地搖頭，她說不要不要，我不會把自己的兒子賣了。
　　妳怎麽這麽傻呀阿蓮，妳沒有賣妳的兒子，虎虎也是林兆豐的兒子，虎虎在這裏，是和他爸爸在壹起，不是和其他的人在壹起，阿蓮，就是為虎虎著想，妳覺得他是在這裏好，還是跟妳回杭城好。
　　兩個女人，抱在壹起痛哭著，阿蓮覺得，鄭麗文至少有壹點，說到了她的心裏，虎虎在這裏，是和他爸爸在壹起，雖然那個爸爸，是個混蛋，但混蛋的爸爸也是爸爸，自己的那個爸爸，不是也壹樣混蛋？
　　她是說什麽也不可能和林兆豐在壹起的，虎虎註定，不是要離開他的爸爸，就是要離開他的媽媽，虎虎，妳可怎麽辦啊？
　　“阿蓮，妳相不相信，姐會對虎虎很好的？”鄭麗文哭著問。
　　阿蓮搖頭又點頭，她覺得在這點上，自己沒有辦法說不相信。
　　“阿蓮，我會讓虎虎受最好的教育，讀世界上最好的大學，我會讓妳的兒子虎虎，成為壹個很了不起的人，阿蓮，妳就放心吧。”
　　兩個女人就這樣抱在壹起哭著，外面的天黑了下來，整個陽明山，整個臺北和臺灣，都沈入了黑夜裏，她們在黑暗中絮絮叨叨地說著。
　　鄭麗文答應阿蓮，她壹定會每年都讓阿蓮看到虎虎，只要阿蓮不暴露自己是虎虎親生母親的身份，她就壹定會讓阿蓮，每年都看到她的虎虎。
　　兩個人就在沙發上哭睡著了，再醒來的時候，阿蓮答應了鄭麗文，她覺得自己除了答應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了。
　　她要求鄭麗文，自己在臺北的這段時間，讓虎虎每天和自己睡，她每天要餵虎虎吃奶，鄭麗文說好，我答應妳。
　　接下來的日子，就像她們在深圳，在杭城，鄭麗文帶著她和虎虎，每天在臺北玩，吃好吃的，鄭麗文給她買了好多好多的東西，她只要用手去摸或者問問某件東西，鄭麗文就壹定要買下來送給她。
　　有時候，她們兩個推著嬰兒車走在街上，看到對面有警察過來，阿蓮會有壹種沖動，想喊救命，但她最終還是克制了自己。
　　鄭麗文說的對，她就是喊了，到警察局，她也沒有辦法證明自己和虎虎有壹點的關系，結果只有壹個，她會被認定是壹個神智不清楚的女人，她會被驅逐出境，而且從此，她就再也別想見到自己的兒子了。
　　鄭麗文說，在臺灣，沒有她辦不到的事情，這壹點阿蓮相信，自己在臺灣算什麽啊，連壹只蒼蠅也比不上，蒼蠅至少還是臺灣的蒼蠅，而自己，是那個入臺證上，在臺灣可以逗留的日子壹天比壹天少，最後註定要離開臺灣的人。
　　到了最後的那天，鄭麗文拿了壹皮箱的美金，要給阿蓮，阿蓮不肯收，她說，我不能要這個錢，要了，我就感覺虎虎是被自己賣掉的，我壹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。
　　鄭麗文想了想，她從哪壹箱錢裏，拿出十刀，她說，我理解妳，但這個，妳壹定要收下，就當是姐姐送給妳的，妳回去了，連工作都沒有了，沒有錢妳怎麽辦？姐姐請妳壹定收下，不然我想起來，就會很難過的。
　　鄭麗文這麽說，阿蓮就沒有再拒絕。
　　阿蓮回到了杭城，父母親看到她回來了，虎虎沒有回來，就問她怎麽了，虎虎呢？
　　阿蓮說，我把虎虎賣了。
　　他們知道她是在開玩笑，但看阿蓮的臉色也知道，她在臺灣，肯定沒有什麽好事情，阿蓮壹定是和林兆豐吵架，自己翹回到杭城了，這個不爭氣的東西。
　　阿蓮的爸爸說，好啊，賣了就賣了，錢呢？
　　阿蓮瞪了他壹眼，把那十萬美金扔到了他面前，他們兩個不認識美金，但數字是認識的，知道這壹刀是壹萬，十刀就是十萬。
　　她爸爸拿著壹刀美金翻來覆去地看，嘴裏嘀咕道，說這國民黨反動派是賣國賊，還真是沒錯，連這錢上面，印的都是外國佬，這外國佬是誰，是蔣光頭的幹爹嗎？
　　饒是阿蓮心事再重，也差點被她的爸爸逗笑，她罵道，什麽臺灣的錢，這是美國錢。
　　那這錢壹塊，抵我們中國的錢多少？
　　阿蓮在花港飯店總臺，每天看到的就是背後墻上的外匯牌價，她脫口而出，3.74。
　　“多少多少？”爸爸問。
　　“三塊七毛四，壹塊錢抵我們三塊七毛四，夠了沒有？”
　　阿蓮沖她爸爸喊著，兩個人被嚇了壹跳，這麽多，那就是說，這裏是三十多萬了？
　　阿蓮的爸爸趕緊去門口看看有沒有人，阿蓮的媽媽罵著阿蓮，叫什麽叫，妳不怕別人聽到？
　　阿蓮的爸爸回來，趕緊說，收好收好，快點把錢收好，別讓人看到。
　　阿蓮壹扭頭，回去了自己的房間。
　　第二天壹早，阿蓮的爸爸，就去中國銀行，想證實阿蓮說的，是不是真的，走到門口，看到好幾個黃牛，手裏拿著的就是和他壹樣的錢，他湊上去問問，趕緊興沖沖地跑回來，壹進門就沖阿蓮的媽媽叫，錯了錯了，不是三塊七毛四，中國銀行門口，黃牛在收八塊五。
　　“真的？”
　　阿蓮的媽媽也嚇了壹跳，不相信地問，阿蓮的爸爸從口袋裏掏出了壹疊錢，和她媽媽說，我帶去兩張，看到沒有，換回來這麽多，那黃牛還和我說，有多少換多少，多的話他還可以加點錢。
　　阿蓮的媽媽，想不相信也不行了。
　　接下去的幾天，阿蓮在房間裏，每天就聽到外面爸爸媽媽在嘁嘁喳喳，不是說漲了漲了，就是說今天跌了壹點點，兩個人在說的，都是每天黑市美元的價格，阿蓮走出去的時候，兩個人就閉嘴了，等阿蓮離開，兩個人又開始嘁嘁喳喳。
　　有壹天阿蓮實在忍不住了，跑出去拍著桌子罵道，錢錢錢，妳們除了錢還有什麽，妳們怎麽就沒有人關心關心虎虎怎麽樣了？
　　切，他爸爸不屑地說，虎虎跟著他爸爸，那還會怎麽樣，還用得著我們關心？那是他親生的爹，妳從小到大，爸爸虧待過妳嗎？
　　就是。阿蓮媽媽在邊上說。
　　阿蓮沖回到房間，眼淚不停地流，她覺得鄭麗文有壹點又說對了，讓虎虎回到這樣的家，還真不如就留在臺灣。
　　阿蓮回到了杭城，再沒有走，林兆豐又再沒有露面，周圍的鄰居，難免開始有些議論，有人實在是忍不住，問她媽媽，阿蓮怎麽不去臺灣了？
　　阿蓮就聽到她媽媽和鄰居們說，妳們沒有去過臺灣，妳們不知道，臺灣很嚇人的，臺灣哪裏有我們杭城好，臺灣的自來水都是臭的，我們阿蓮，到那裏以後，嗷吆，天天拉肚子，吃什麽都吐。我們那個毒頭女婿，天天打電話催她去，她不敢去了。
　　吃什麽都吐，那是她肚子又被臺灣人弄大了吧？有鄰居叫道，眾人哈哈大笑。
　　單位裏是回不去了，阿蓮也不好出去找工作，讓鄰居們看到她每天和其他人壹樣的上下班。
　　她媽媽已經是幾條街的牛逼都吹出去了，說自己的臺灣女婿，是多大多大的老板，這阿蓮，自己從小就是當千金小姐養的，壹點點重活都不讓她幹，細皮嫩肉的，不然那大老板，怎麽會看上她，她就是當闊太太的命。
　　闊太太阿蓮，口袋裏沒有壹分錢，自從父母知道了美金的價值，她身上所有的美金，都被他們收光了，連壹個美金的硬幣，都被她爸爸從她的錢包裏搜走，臺幣也沒有幸免，剩下的那點人民幣，也終於花光。
　　沒有工作沒有錢，闊太太阿蓮，還不能向父母開口，壹開口，父母就拿起電話，讓她打給林兆豐，她爸爸說，沒有這個道理的，把自己的老婆扔在這裏，還要我們養，每個月壹個銅板，也不寄過來，妳還好意思和我們開口？
　　就是，她媽媽在邊上說。